2019年7月7日星期日

《萬歲評論》創刊詞:<萬歲評論>緣起

十八年前(1966年),當《文星》雜誌被國民黨封殺後,在不准登記新報也不准登記新雜誌的困境下,我曾計畫突破困境的法子。當時我就有了“李敖每月一書”構想,按照箝制言論自由的《出版法》第二條,出版品分為三類:
一、新聞紙類:
(甲)新聞紙:指用一定名稱,其刊期每日或每隔六日以下之期間,按期發行者而言。
(乙)雜誌:指用一定名稱,其刊期在七日以上三月以下之期間,按期發行者而言。
二、書籍類:指雜誌以外裝訂成本之圖書冊籍而言。
三、其他出版品類:前兩款以外之一切出版品屬之。
再按箝制言論自由的《出版法》第三十六條:
出版品如違反本法規定,主管官署得為左(下)列行政處分:
一、警告。
二、罰鍰。
三、禁止出售散佈進口或扣押沒入。
四、定期停止發行。
五、撤銷登記。
第一條中“定期停止發行”、“撤銷登記”,是箝制“新聞紙類”的致命法定,但對非“新聞紙類”的“書籍類”,卻沒有什麼作用,因為“書籍類”既非“按期發行”,自然所謂“行政處分”,也就至多不過即時查禁了事。而“新聞紙類”卻可來個查禁一年,或撤銷登記。換句話說:對“書籍類”,處分只能及身而絕,不能延伸;對“新聞紙類”,處分卻能斷子絕孫,可以延伸。因此,理論上,一個作者,如果能定期(“按期發行”)出書,則在某種形式上,幾與雜誌無異;雖然在事實上,全世界幾乎沒有這樣多產的作者,能夠維持——經年累月的維持——這種寫作量。所以,此時此島,爭取言論自由的志士仁人們,一旦遭到國民黨在“新聞紙類”上的封殺,便顯得一籌莫展了。
十八年前,我雖然有“李敖每月一書”的構想來突破國民黨的箝制,但是,以我當時的處境,卻非常糟糕,在“李敖自訂年表”(《政治家》,1981年3月16日)裡,有這樣的記錄:
一九六六(民國五十五年)三十一歲。《孫逸仙與中國西化醫學》、《傳統下的獨白》、《歷史與人像》、《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教育與臉譜》、《上下古今談》、《文化論戰丹火錄》、《閩變研究與文星訟案》等書全被查禁。十一月五日出版《李敖告別文壇十書》、在裝訂廠被治安人員搶走。《烏鴉又叫了》、《兩性問題及其他》、《李敖寫的信》、《也有情書》、《孫悟空和我》、《不要叫罷》等書全被查禁。
警總開始一再“約談”李敖,均於當日放回。
不但如此,當時幫我出書的弟弟,竟被征去當兵(當兵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國民黨竟從台中、臺北兩個地方發兩道召集令去找他當兵,以急著斷我幫手);幫我的朋友們竟被搜查、被逮捕;幫我印書、裝書的廠商竟被警告、罰站。……總之,以我當時的情況,“李敖每月一書”的構想,也就止於構想而已,構想的前面,是黑暗中的一片大牆,沒有什麼實現的希望。
在國民黨封殺《文星》後,不但不准我申請登記雜誌,甚至我的朋友陸嘯釗等也一概不准,當時陸嘯釗拜訪內政部掌管出版事業的熊鈍生處長,熊鈍生就明告他不准之意。(十六年後,我在高信疆家偶遇熊鈍生,這時他早已垮臺了,他還勸告我小心,認為國民黨會整我。他的談吐與常人無異,一點也無複當年的國民黨了。這就是我常說的國民黨只是上下班的,下午五點半下班後,就不是國民黨了,第二天早上八點半,再上班做國民黨。國民黨的個人,並不那樣壞,只是一上了班,就集體作惡了。)所以,對我說來,我不是不想再接再勵,只是一點機會和幫手都沒有了。
《文星》被封殺以後,我陷入十四年的大黴運,欲賣牛肉麵而不可得,這是又一段一個人跟環境鬥、跟環境苦鬥的歷程。這段歷程,包括了作苦工與坐牢獄,悽楚而慘烈。結論是:我還是我,李敖沒有變。1979年我複出後,有兩次跟一大堆大學生談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當場指摘我,我笑著說:“我從大學畢業到今天,正好二十年,不論環境怎麼打擊我,我頑強得很、堅定得很,我沒有變。我一個人,在跟團體鬥,二十年下來,我還在鬥。你們呢?畢業後能繼續鬥五年,不改本色,還要鬥下去,還能鬥下去,我就服你們!”
多少年來,讚美的眼睛、挖苦的眼睛、嫉妒的眼睛、看好戲的眼睛,……多少種眼睛在看著我,我低眉自許,我橫眉冷對,我細嚼黃連不皺眉!
但我知道我的複出,是國民黨會皺眉頭的。所以,在複出一開始,我就有很充分的心理準備,我準備我會遭到四面八方的離奇封殺。
首先是輿論對我的封鎖,《中國時報》的高信疆,終於受到壓力,要他在國民黨全會期中,停刊我的文字一星期。於是,在“美麗島事件”前四天,我寫信向高信疆辭去專欄,一方面多謝他“這半年來對我的道義支持”,一方面抗議某方面“直接間接扼殺異己的言論,究竟要鬧到什麼地步才同歸於盡?”
輿論封鎖以後,接著是輿論的鬥臭,其中最凸出的,就是鼓動胡茵夢演“大義滅親”,各路人馬為了嫉忌李敖、鬥臭李敖,居然認同了胡茵夢這種連共產蘇聯、納粹德國都慫恿不出來的離奇模式了,居然不警覺胡茵夢的“不義滅夫”行為是“違背善良風俗”的、“違反公秩良序”的,甚至與他們“復興中華文化”的目標絕不相容的,這種“打倒李敖統一戰線”,不是太邪門了嗎?(胡蒽夢在跟我同居時候,國民黨就開始封殺她,其中最明顯的是國民黨中央電影公司逼她拍不成戲。直到她做偽證,毀掉李敖,國民黨才讓“浪女回頭”,給她主持金馬獎等做酬庸。在她被封殺的過程裡,有一次國民黨文工會主任楚崧秋請我吃飯,我笑問他為什麼從胡茵夢寫《特立獨行的李敖》起,你們就秘密行文中影,對她警告?楚崧秋佯裝不知,推說是手下人幹的;我又笑問他為什麼過去接待外國明星等都由胡茵夢抛頭露面,現在卻把她冷凍起來了?楚崧秋推說胡茵夢“英文程度”不怎麼行。一年後我和胡茵夢離婚了,國民黨又把她的“英文程度”恢復了。我能想像一個演藝人員被封殺的痛苦心境,胡茵夢忍受不了這種痛苦而順從國民黨去做卑鄙的事,我能諒解,但我不會代國民黨掩飾。這一內幕,我有必要揭發出來 。)
在輿論的一片殺伐之聲裡,國民黨《中央日報》帶頭以專論攻擊我,省政府《新生報》乾脆漫畫罵我是狗。……統計各報的新聞處理,是以三十比一的比例進行的。不但使我只有三十分之一“公平”,並且一律拒絕按照他們的《出版法》,他們的《中國新聞記者信條》給我更正。……這種種三十二年的目睹怪現狀,不是也太邪門了嗎?
當《疾風》雜誌系統,鼓噪在中泰賓館之外的時候,眼看而來的,就是對異己法律上面的鬥倒;當《疾風》雜誌系統,乃到《黃河》雜誌系統,鼓噪在高等法院內外的時候,眼看而來的,同樣的對異己“政治問題,法律解決”。於是,在選舉前夕,在李敖《千秋評論》雜誌執照拿到後一個多月,高等法院就快馬加鞭的從無罪判到有罪。於是,輿論與法律的雙殺局面——從鬥臭到鬥倒,就前後完成。
《千秋評論》是我在《文星》被封殺十七年後,第一次重新“介入”雜誌活動,它的最初構想是一個像日本思想家河上肇那樣的個人雜誌。河上肇在1919年起辦個人雜誌,共出了一百零五期,除了六期外,都是他個人的文字,造成對思想界極大極深的影響。河上肇後來入獄,也就伏機於此。
《千秋評論》的執照是1981年4月18日官方按《出版法》第九條給我的,但在一個多月以後,官方新速實簡的又按《出版法》第十一條“技術擊倒”(T.K.O. technical knock_out)了這個執照——“被處二月以上之刑,在執行中”,“不得為新聞紙或雜誌之發行人或編輯人”,這種種演變,微妙的演變,反映了我已判無罪的官司為什麼突然變成有罪,反映了外界“選舉快到,快判李敖”的公論為什麼口耳相傳,反映了爭取自由的長路上我所付出的苦心、代價與犧牲。
就這樣的,做為雜誌的《千秋評論》,雖然子宮外孕,也得胎死腹中。《千秋評論》雜誌,局版台志字第二七七五號,生不逢時,死得其所,嗚呼哀哉,尚饗!
“《千秋評論》雜誌”出喪後,我決定出版《李敖千秋評論》系列叢書,在《出版法》第十六條至二十二條軌跡間,做黃怡所謂的“脫軌的老大”。於是,在我第二次政治犯入獄的前夜,汝清陪我預先編好了六冊的《李敖千秋評論叢書》,在1981年8月10日入獄當天的清早,全部交給了林秉欽,轉給葉聖康的四季出版公司出版。
我第二次政治犯入獄的刑期是六個月,我編好這六冊書,活像諸葛亮“預伏錦囊計”似的,只要林秉欽每月“拆開錦囊視之”,付印即可成書。於是,《李敖千秋評論叢書》,便從1981年9月1日起,在我人在牢中的時候,“越獄”而出了!
《千秋評論》如今已出版了二十八期,一般都是按每月一冊出版著,由於國民黨不斷的搶書、查禁,為了捉迷藏和出奇兵,出書日期難免有“經期不調”之處,但在大體上,這一“李敖每月一書”的宿願,我終於能夠達成了。不但達成,並且繼續立於不敗之地,在波譎雲詭之中、在縱橫捭闔之下,每月使親快仇痛,煞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千秋評論》都是每月李敖個人的獨角戲,李敖的朋友們的一些優秀作品,限於篇幅,無法多所帶動。這一美中不足,我決心從1984年起予以補救,補救的方法就是出版《萬歲評論》。
因為《千秋評論》四個字,早已是被吊銷了的雜誌名字,所以《李敖千秋評論叢書》八個字,才是正式的稱呼。可是兩年來,不論是官方的檔案,還是民間的用法,多把《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簡稱做《千秋評論叢書》或《千秋評論》,並把叢書的“冊”數比照雜誌的“期”數來計算它,連警備總部的查禁文件上都不例外。(事實上,警總每月把它放在雜誌組審查,以便能夠速查速禁。)一開始我本人還是相當維持《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的正式稱呼的,但是後來我也“吾從眾”了,我也《千秋評論》起來了。以此類推,《萬歲評論》正式稱呼該是《萬歲評論叢書》,正名與否,悉聽尊便,蛋頭們自然不必拘泥也!
《萬歲評論》的成書方式,是每月由我和朋友們合著完成,雖然文章各自獨立,內容各自負責,但是聲應氣求,自然也有它人同此心的“共識”,正所謂“大家一起叫”者也。我盼望朋友們把最精彩的作品投給《萬歲評論》,大家“以文會友”,為苦難的時代,多留下些鴻爪遺痕。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蕭恭說:“……曆觀世人,多有不好歡樂,乃仰眠床上,看屋樑而著書,千秋萬歲,誰傳此者?”《萬歲評論》的著作人,理該正是這種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大家“知其不可而為之”,以“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懷抱,期待一時一地的風光,和千秋萬歲的傳世。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西班牙學者兼塞維爾(Seville)大主教以塞多爾(Isidore)說得好:Study as if you were to live forever. Live as if you were to die tomorrow.(像從今長生那樣發奮,像明天就死那樣生活。)逢今之世,處此之島,我們這些看不起當權派的死硬派,發奮生活,生活發奮,豈不正該如此嗎?

出處:原載於1984年1月23日《萬歲評論叢書》第1冊,作者:李敖。


《萬歲評論叢書》簡介:


《萬歲評論叢書》於1984年1月23日出版,發行人李敖、孟絕子、金一、胡虛一等,是李敖獨創的、以叢書形式出版的雜誌型書籍,與《千秋評論叢書》錯開出版,每月1冊,等於兩個月刊或一個半月刊;《萬歲評論叢書》於1987年3月31日,出完第40冊結束。





2019年7月4日星期四

《這一代》發刊詞:我們的話

身為此地的這一代人,我們有太多的患難有太多的彷徨,太多的矛盾、太多的困擾,也有太多的尷尬。文化上我們面臨著傳統與現代的矛盾;政治上我們遭遇到理論和實際的問題,經濟上我們又面對著資本發展和社會發展的矛盾,我們安享繁榮和富裕,卻也付出另一種煩擾、擁擠和孤獨。對於遠景,有時也因國際情勢的激蕩,而感迷惑。重重困擾縱橫交織,往往使我們一時分不清黑白,分不清敵友,分不清存亡利弊的分界。我們雖也不斷努力創造生活的數量,卻使生活的品質不斷的低降,許多人際倫常的綱紀不斷的鬆散,正義道德的意象逐日的灰暗,人性的寬恕和惻隱的胸懷也逐漸被傾軋、仇視和不信賴所取代。我們增殖繁衍了過多的人口,由於不能預備和改善生存的環境,終於也釀造了一群焦躁而挫折的新生代。
然而,我們卻不必為這些問題所氣餒,同樣的,我們也不必諱言這些既存的事實。由於這些種種乃是進步所帶來的問題,一個進步愈快的社會也必然帶來愈多的焦躁、迷惘、難於適應和難以協調的衝突。
這種衝突,常常是帶領我們進入另一個和諧境界的前奏,但也可能是進入另一個危機的開始,其關鍵則在於我們不能用一種開放的心靈來含容它,瞭解它和導引它。
因而輿論的功能與其過多的歌頌進步,使大家麻醉在既有的成就,不如負責任的來發掘進步所產生的問題,提醒大眾隨時來預防所可能導入的危機。也許時間終究會證明:一種忠實而客觀的批評態度,比盲目而過多的歌頌,對人群對國家會有更多的貢獻。
《這一代》它的英文名稱我們採用“New Generation”其“新”字所代表的與其說是年齡上的“新”,不如說乃是境界上的“新”。當進步為我們這一代人帶來叢生的困難之際,只有努力去突破新的境界,才可能為這一代找到新的希望。
然則,要達到這種境界,我們認為最起碼的工具乃是一種開放的心靈以及開朗的胸襟,只有開拓這種恢宏大度的心胸和氣概可以包容叢生的矛盾和歧見;可以化解無窮的衝突和困難。化阻力為助力,化戾氣為祥和,只有這樣我們可以步入和諧圓滿的開放社會。
為了迎接更開放的社會,我們希望以最開朗的胸襟使《這一代》成為最開放的園地,但願所有關心這一代問題和前途的這一代人,在這裡充分討論屬於這一代的問題。我們熱誠的期待藉此能讓這一代人尋找一條充滿希望的方向!使我們的國家走上富強之路,使我們的社會邁向民生樂利的新境界。
第一期有不少佳作,值得給讀者作扼要的介紹:
陶百川先生的出國久居和回國定居同樣是大家所關心注目的事。他高風亮節的人格,已經成為這一代人欽慕的典範。他的一舉一動毫無疑問的已經不止代表他個人而且代表這一代知識份子人格情操的象徵,因而他辭去監察委員的職務,毫無疑問的是一件大事。他的這一項舉動無疑的終於使他的人格露出了最完美的光輝。雖然有多少人惋惜他也挽留他,但陶先生並不是讓出一個中央民意代表的位子,而且很少人能真正體諒這位嶙峋風骨的禦史辭職所代表的意義。一方面當道德人格和操守已經不太被重視的今日,陶先生堅決辭去這個多少人極力爭取和珍惜的職位,一種凜然的道德光芒無異是冰天雪地中的炭火,為歷史的人格典型留下人格的火種。另方面,年齡已遠超過古稀之年的中央民意代表團,為我們所留下的種種問題,並不是不去談它,就能減少其迫切性,陶先生的辭職,或許可以使朝野重新來面對一項不得不檢討的問題。假如終於能使這項問題有所改善,那麼這位鐵面禦史就不止是空出一個監察委員的位子,而是為“法統”,為即將凋零的國會民權創造了新的生命。張俊宏(景涵)先生,以《讓歷史性的人格典型出現在這一代》為題,評論陶百川先生的辭職。
《南部一天的觀感》是陶百川先生多年前寫給本刊發行人陳黎陽先生的一頁日記,當多少人還在猜測陶委員辭職“動機”的時候,讀者們或許可以從六年前的一篇日記中看出這位代表古大臣高風亮節的禦史,他的內心是在作何等痛苦的掙扎。當辭職已經生效的今天,望著陶先生孤獨愴涼的背影離開監察院的時候,看看他的日記,能不令人暗然神傷?
《願風雨洗淨社會人心——我對議壇“政客”的看法》張俊宏先生所撰,對於許信良議員所著《風雨之聲》所引起的震撼,作者提出三個觀念來澄清多日來各方所引起的爭議。“政客與政治家”他說:政治家都是政客,但政客要昇華為政治家卻不能沒有更境界的素養,否則年齡只能創造老人而不能創造偉人!其次對於“當權者與批判者”他提出三個典型的模式,日本模式是“權者”與“智者”單行道的結合,這種結合雖屬極安定,卻因批判力的偏枯,使這個國家常在錯誤的道路中沖入懸崖;許多落後國家的“模式”是權者和智者形成絕對的對立,權者采防堵高壓,結果智者“流竄”到另一個角落裡發酵,終於形成惡性對立而兩敗俱傷;另一種比較理想的模式是當權者和知識份子間維持互相尊重自律的制衡關係,彼此在爭辯中求其真理,批判中求和諧,權者對智者的容忍,未始不能化暴戾為祥和化離心為向心,以寬容自律的胸懷來創造和諧的境界。最後討論“中庸與偏激”他認為智者為權者的對立,起先皆由筆桿向槍桿挑戰,接著“動口”者立刻被宣佈為“偏激份子”,那麼“動口”既屬偏激,乾脆改由“動手”來實際符合偏激,其結果當然各走偏激的悲劇。關鍵乃在於政治家的智慧才能瞭解中庸與偏激的分界。本文於自立晚報連載,經作者修訂若干內容於本刊發表。
文如龍先生《不必證實你是“政客”!》評論省議會中攻擊“質詢”同僚的風暴,筆調幽默風趣,主題仍極為嚴肅。
《風聲雨聲,聲聲入耳?》是李添旺先生所撰,對於省議會臨時動議攻擊許信良的“宣言”加以仔細的批駁,邏輯層次條理分明,專門為省議員草擬訃聞式提案的議會師爺們,值得參考本文。
《茁壯的鄉村子弟兼論“醜陋的臺灣人”》台土生先生所撰。所謂台籍青年才俊幾年來好像成為天之嬌子。純樸敦厚克苦耐勞的鄉村子弟確實已經長大而且粗壯結實,他們奮鬪成長的過程實在是值得歌頌和讚揚的,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也確實有不可磨減之處。作者將他分為:工作型、技能型和智慧型,他們共同的特色是憑克苦和自力成長,也憑自己的體力、智力和技能謀生,因而他們可以建立自己的信譽、人格和道德。這種人才是真正值得推崇的;然而另一種類型的醜陋型,多數則具有美麗迷人的外衣,卻沒有高尚的內在情操,他們的出路和市場價值卻遠高於前者,作者將它分為有學無德型,和有術無學型,有些具有高尚的學歷和職業,卻沒有高尚的道德基礎,由於位居樞紐,其殺傷力也較大,有些則因無法獲得較好的文憑,因而磨練一套逢迎之術,貪贓腐化無所不能,這種人地位較低,影響力也較有限,其共同的特色是迷於權勢而且不惜以六親不認和逢迎拍騙作為主要的謀生資本。作者並且附帶分析過多重用這種人帶來的近的和遠的弊害。
陳黎陽先生撰《外省人的惆悵與希望》分析外省同胞老年、中年及青年三代不同的成長背景想法及希望,老一輩雖生於憂患,卻曾享過榮華富貴,惟一遺憾的是思念著故鄉明月;中年的一代,前半生流血,後半生流汗;前半生被認為太年輕還可以等,後半生又適逢青年才俊的時代又被認為太年老,無望和無力的陰影籠罩;卻只有年輕的一代在民豐物阜之時,既無思鄉的負擔又有廣闊的出路是屬於較幸運的一代。然而無論如何卻仍有不少人由於不安全感的驅使紛紛作好置產設籍的打算,作者認為一般百姓如此則尚有可言,身負國家重任的公僕若紛紛作此打算,則表示本身不具有信心與決心,那麼這就是國家最大的隱憂,他因而建議公僕就職時應宣誓;歡迎任何人檢舉在國外置產設籍之行為一旦查證屬實,既應迅速向國民謝罪辭職,究竟如何堅定朝野信心,是當前最重大的課題。
臺北市公車聯營實施後輿論大嘩,各報交相指責,實則一票通用的聯營構想是一項大手筆的作法,林市長如果鄉願的話犯不碰著這個湯蕃薯,這是勇於負責有敢作為的現象。不過籌備考慮不同,造成諸多缺失,但願市府勇於改過,市民們也願意以愛護和鼓勵的心情期待市府有更進一步的作為。石建中先生以《從市公車虧損談公車聯營》一文討論公車問題。
除了公車之外車掌又是一件影響市民愉快心情的“硬釘子”,市民大眾每天不知要上下幾次公車,一兩個小動作加上幾句常用的口頭禪,已經足夠使眾多逆來順受的市民乘客增添了煩躁和不愉快的情緒!黃彰生引用車掌們指控乘客話,可以約略看出車掌小姐心理狀態;章漢先生則指出乘客指控車掌仍有其不公之處,不僅車掌如此,整個人際關係無處無地不是充滿令人不愉快的氣氛,光指責車掌是無用的,歸根究底是管理問題,更是整個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
林宗一先生《談老娘就是這副德性》由一位去國多年的朋友口中感受到國內人際關係氣氛的粗暴,顯然我們的“禮儀之邦”已經很少能嗅出一點文明社會的氣息。
《大夫,求你看我一眼》是名作家繁露所作,一些公立醫院的積病之深,已經不是任何名醫所能診療。孫宗白先生《醫院有“六大”焉不大而化之》,亦指出一些公立醫院的弊端。醫療保險是福利社會極重要的一環,多少現代國家都做得極為圓滿,何以我們長久以來還是望塵莫及呢?
《楊森將軍留下來的種種》為黎陽所撰,楊老將軍蓋棺論定,報上多敘述及紀念他在四川分治的歲月或偏談他的長壽和養生,真正私底下大家所興趣談論的卻不是這些問題。作者一反忌諱討論所牽涉到的“性道德”的問題,以及男權社會中相對女性態度的問題。“風流”和“下流”的定義如何?“才子”既可風流傳為美談,那麼“才女”風流則又如何?
第一期在匆促中草成,為趕出來和讀者見面,疏漏草率之處很多,以後我們將會盡一切力量,來提高品質,希望讀者不保留的來督促我們指正我們。

出處:原載於1977年7月1日《這一代》第1期,無署名。


附: 徵稿簡約


一、本刊園地開放,歡迎賜寄時事分析評論、獨特人物之報導以及社會生計有關之讜論,尤其希望能宏揚道德正義之精神。
二、特別希望寄下大眾想說的話、想做的事,自然指的是大眾福祉有關的事,避免涉及個人隱私及人身攻擊的稿件。
三、特別歡迎對本刊的批評稿件,尤其有不同觀點,歡迎您無願慮的提出來批判和討論。
四、來稿最好用真名如用筆名,亦請署下真名和通訊位址,以表負責。
五、本刊有刪改權,但不歪曲原意,如不願意刪改,請注明。譯稿請附原文影印本亦可。
六、文稿一經刊登,當致送合理的稿酬,如需退稿,請附貼郵票。
七、有時效性的稿件希望在每月十日前寄達。

出處:原載於1977年7月1日《這一代》第1期,無署名。


《這一代》簡介:


《這一代》(月刊)於1977年7月1日創刊,發行人:陳黎陽,總編輯:張俊宏;從1978年9月15日開始,黃信介出任社長,編輯工作主要由林正傑與賀端蕃負責;第16期一篇《特權向法律挑戰》的社論,令其遭到停刊一年(1979年1月24日始)的處分。《這一代》停刊後,轉世刊物《青雲》於1979年6月15日創刊,由陳黎陽主導言論走向,至1980年11月25日,發行第11期後遭到查禁,1981年3月永久停刊。1980年3月25日,《這一代》17期復刊,陳黎陽任主編,雖然標榜月刊,但是出刊日期非常不穩定,到第34期(1983年11月19日)出版後自動停刊。
《這一代》創刊號:https://zhongzisc.blogspot.com/2019/08/blog-post_76.html








《代議士》發刊辭:<代議士>要幹什麼?——說公道話,做公道事,當仁不讓

在當前的社會中,到底還有沒有“公道”存在?
有人說:“公道自在人心”;但是,也有人認為,目前的社會上,已經毫無“公道”可言。
您的看法呢?我相信:答案人言人殊,不會完全一致。對於一件事情,具有不同的看法及見解,這不是一件壞事。可怕的是,一個人沒有自己的見解,茫茫然無所知,人云亦云。甚至,盲目的相信“宣傳”,無知的服從“權威’。
我一生堅決相信:如果大家都講究“公道”,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擺到桌子上來解決,而不必經由“暴力”來處理。然而,知易行難。大家都知道,凡事應講求“公道”,但是,有那些人,尤其是執政當權者,和既得利益者,在處理與大眾有關之政務時,會時時刻刻緊緊記住“公道”呢!
社會上一切紛爭,肇因於利益的衝突,權利的爭奪。很多人為了利益、權利,或偏於自己,或偏於自己所屬的一方。假若,大家都能敞開胸懷,放大眼光,大公無私,我相信:這個社會一定更和諧、更美滿。
偏偏有很多人,滿嘴“公道”,開口講“公道”,閉嘴也說“公道”,但是,做起事來卻大大地不公道。他們或許因為私心太重,利慾薰心,或許因為智慧不夠,能力太差,因此,所作所為,完全偏離“公道”太遠。這也就是,政治紛爭的所在,也是我們當前社會最嚴重的問題之一。
環顧今天世界各國,各種學說主張俱全。資本主義者說她最公道,共產主義者也口口聲聲主張公道,社會主義也認為她最公道。事實是否如此?其實這些學說主張,都嫌偏于一方。試想,很多國家動亂不已,流血槍戰,死傷頻頻,還能說具有“公道”存在嗎?大家如能深自反省一下,當會啞然失笑。
其實,每一種理論各有各的立場,甚難周全面面俱到。站在國家整體的立場,不能不有民族主義的思想。為發展各人聰明才智,促進社會進步,不能不有民權主義主張。為造福大多數人民的生活,不能不有民生主義的見解。所以,孫中山先生擷取各家之長,提出三民主義的構想。
孫中山先生主張三民主義的目的,主要在於儘量摒除各家走極端的弊病,異中求同,面面俱到。孫中山先生所提出的政治主張,綜合百家之長,也被認為是較公道的。
然而,最不公道的事情,就是光說不練,光講不做,知而不行。在政治上,不貫徹“公道”的道理,不力行“公道”的主張。當今政壇上,任何一位代議士的職責,就是要替人講話,為民喉舌,反映人民的意見,也就是講“公道”話,做“公道”事,走“公道”路。
或問“公道”為何?所謂“公道”,就是至公之道,也就是絕大多數人能接受的道理,絕對不是“邪道”。自有人類,就有爭執發生,在解決這些爭執時,必需去除自私心理,多多反省自己,並多多聽取對方的意見,俯仰無愧於天地,更不損人而利己。
當今的報章雜誌,絕大多數由執政的國民黨包辦,中央、省市縣各級的黨外代議士,在議場所言所行,殊難公正的傳播到民眾面前,有時候還被惡意的歪曲、醜化,這豈不是太不公道嗎?為了要求社會大眾講“公道”,替民眾主張“公道”,因此,聯合數位好友創辦一本《代議士》雜誌。
但願社會公道之士勇敢的站出來,努力發掘不公道之事,進而共同討論研究解決之道,全力爭取“公道”之實現。更期望全體代議士,均能本諸良心,講“公道”話,做“公道”事。
我決心獻身“公道”,尋找“公道”,討回“公道”。

出處:原載於1981年10月25日《代議士》創刊號,無署名:蘇秋鎮。


《代議士》簡介:


《代議士》於1981年10月25日創刊,發行人蘇秋鎮,社長許哲男、鄭餘鎮、黃天福,編集(輯)長陳黎陽;第1期至第6期為不期,第7期改為月刊,出版期數與停刊時間及原因不詳。
《代議士》創刊號:https://zhongzisc.blogspot.com/2019/08/blog-post_12.html?m=1





2019年7月3日星期三

《烏鴉評論》發刊詞:烏鴉的心願

我生平寫作雖多,卻始終沒辦過自己的雜誌。過去主持《文星》雜誌,是鵲巢鳩佔,不算自己的雜誌。《文星》被封後,我申請不到雜誌執照,後來坐牢,一連十四年大黴運,離辦雜誌越來越遠。十四年後複出,在1981年申請雜誌執照,行政院新聞局在該年四月十八日按出版法第九條給了我《千秋評論雜誌》執照,但在一個多月以後,卻又快速按出版法第十一條“技術擊倒”(T.K.O.technical knock-out)了它,使我因冤案入獄而不得為雜誌發行人。如今對方已因誣告我,被最高法院判處徒刑,在冤情大白之下,我又出了難題給行政院新聞局——李敖又要辦雜誌了。行政院新聞局一定想盡五堵、七堵、八堵的法子來堵塞李敖,陷我於獄,可是我不在乎。我現在又申請到《烏鴉評論雜誌》執照,在沒入獄前,我就是要一期一期辦下去。“朝言論,夕入獄可矣!”這就是我這種“刁民”的信仰!
三十年前,我讀勞倫斯(D.H.Lawrence)《查泰來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我最喜歡這麼一段:“苦難當前,我們正置身廢墟之中。在廢墟中,我們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這當然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已沒有更好的路通向未來了。我們要迂回前進、要爬過層層障礙,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罷,我們還是要活。”(The cataclysm has happened ,we are among the ruins ,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 to have new 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 there is no s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 but we go round, 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這段文字,可是我在這島上處境的最好描寫。我的確是在“在廢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可是一次又一次被摧毀了。在每一層的“廢墟之中”,都有我“小建築”和“小希望”的殘跡,恰像那一層蓋在又一層上面的特洛伊(Troy)古城,你會發現:自己既是過去,又是現在。過去已經化為塵土,可是,就憑那些塵土,你活到現在;不但活到現在,還從現在朝向未來。
四百年來,臺灣在外國人、外省人、本省人的相激相蕩下,已經變成了一個畸形的、膚淺的、荒謬的、走火入魔的島,這雖然沒有成威爾斯(H.G.Wells)筆下“莫洛博士島”(The Island of Dr.Moreau)那樣光怪,但它的陸離,卻超乎英國先知者的先知之外。我身處這樣子的島四十年,雖然不見容於朝、不見知於野,但是獨來獨往的氣概,“我手寫我口”的氣魄,卻老而彌堅。這次出來辦《烏鴉評論》,就是要在眾口一聲的時代裡,刮刮大叫一番。我要痛斥政局的黑暗、政黨的腐敗、群眾的無知、群體的愚昧、思想的迷糊、行為的迷信、社會的瘋狂、知識份子的失職與怯懦……
我絕不怕得罪人,也絕不媚世,臺灣所有雜誌都是媚世的,可是我就不信邪,我就是要辦個“譴責雜誌”給大家看!英國古歌《兩隻烏鴉》(The Twa Corbies)裡,烏鴉對話,去吃死屍,最後吃得“白骨剝露,淒風永拂。”(O’er his white banes, when they are bare/The wind sall blaw for evermair.)烏鴉的功勞,不正是如此嗎?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六日

出處:原載於1988年10月1日《烏鴉評論》第1期創刊號,無署名,作者:李敖。


附:休刊告白
 

一、剛在醫院,醫生囑我必須節勞,以免健康出問題。
二、目前每月出《烏鴉評論》四冊、《千秋評論》一冊、《李敖出版社真相叢書》若干冊、《文星書店叢書》若干冊,都由我一個人總其成,實在太累了一點。乃決定把《烏鴉評論》休刊,以便集中精力在其他出版品上。
三、《烏鴉評論》的訂戶餘款,都掛號退還。如願折購其他出版品也可照辦,細節由小書書報社蘇榮泉先生個別通知。
四、《烏鴉評論》創辦五個半月來,賺了約二十萬元,特移此款,貼補我新編的《拆穿蔣介石》一厚冊。《烏鴉評論》訂戶每位贈送一冊,以為答謝;其他讀者則可以較廉書價,買到此書。
1989年3月14日

出處:原載於1989年《烏鴉評論》第24期休刊號、《李敖大全集36》P283頁,無署名。


《烏鴉評論》簡介:


《烏鴉評論》(週刊)於1988年10月1日創刊,發行人李敖,總編輯李敖,共出24期。
《烏鴉評論》創刊號:https://zhongzisc.blogspot.com/2019/08/blog-post_85.html?m=1





《李敖求是評論雜誌》發刊詞

我的《千秋評論》(李敖千秋評論叢書)辦了十年﹑《求是報》辦了半年﹐如今雙雙達成它們歷史的﹑階段性的使命﹐我決定創辦《李敖求是評論雜誌》﹐以開新猷。
《李敖求是評論雜誌》是我五十六歲時創辦的﹐由於我餘生生命貫注的主力是《北京法源寺》以外的幾部重要小說﹑以及非小說的《中國思想史》等書﹐花在“東打一拳﹐西踢一腳”式的雜誌上面﹐時間已有限制。因此我用兩百頁以下的月刊形式﹐予以掌握和掌舵。
《李敖求是評論雜誌》雖是雜誌﹐但它的使命﹐在“成一家之言”﹐一家之言並不是我一個人發言﹐而是把特立獨行之言、震聾醒瞶之言﹑“雖千萬人﹐吾往矣”之言﹐不論古今﹑不論中外﹑不論新舊﹐都有以召集﹐形成光束與彈花﹐為中國開道﹑為中國人導向。中國人混蛋混蛋滿天下﹐上自高等知識份子﹑兗兗諸公﹔下至匹夫匹婦﹑販夫走卒﹐滔滔皆是混蛋﹑到處是混蛋。在這種世風下﹐第一流的思想家站出來﹐以實事求是的論證﹐說點明白話﹑主持一些公道﹐這是起碼該有的獨來獨往。《李敖求是評論雜誌》就是在這一抱負下創辦的。這是全中國唯一一個崇尚真理﹑全說真話﹑專講是非﹑沒有黨派的雜誌。我敢說﹐看了它﹐中國任何刊物都“不夠看”﹑都“何足數”了。——淺人看來﹐這種開場白有點吹牛﹔但真正有眼識泰山的人看來﹐李敖幾十年孤軍奮鬥﹑呼嘯叢林的紀錄﹐豈不都印證了這一事實嗎?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在中國臺灣。

出處﹕原載於1991年11月1日《李敖求是評論雜誌》第1期﹐作者﹕李敖。


《李敖求是評論雜誌》簡介﹕


《李敖求是評論雜誌》(月刊)於1991年11月1日創刊﹐發行人李敖﹐總編輯李敖﹐編輯呂佳真﹐ 共出版6期。



《今天》致讀者

歷史終於給了我們機會,使我們這代人能夠把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放聲出來,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處罰。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前進了。 馬克思指出:“ 你們讚美大自然悅人心目的千變萬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並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發出同樣的芳香,但你們為什麼要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