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1日星期五

《亞洲人》發刊辭:八十年代的亞洲人

歷史發展的軌跡是前進的、後退的、旋轉的、迂回的、抛物線形的,或者毫無規則可循的,歷史哲學家們一直在探索這些問題。雖然生活在歷史轉捩點上的芸芸眾生,每天面對緊迫的壓力,無法培養歷史透視力去研究這類大問題,但回顧半個世紀來的世局演變,這段時期的軌跡是彎曲的,看不出是前進或在旋轉。
最明示的事實是,當“冷戰”被“低溫”所取代,東西陣營逐漸分裂瓦解,國際權力結構多元化之後,現在又因阿富汗戰爭,而使美蘇兩大集團,迅速各找盟友,返回冷戰的態勢,地緣政治理論,重新表現強力的震憾,五零年代的圍堵戰略再度被重視。
七十年代在百萬難民的哀號聲中結束,八十年代又在烽火中啟幕。我們會問,人類是理性的、善良的嗎?人類果如泰勒‧考德威爾在《與魔鬼的對話》中所形容的:
“他們不問:怎樣才能使朋友受益?他們祇在算計如何消滅他們的敵人。因為如果沒有仇敵的話,他們的生活,將會是令人無法忍受的無聊,這是他們的本性。從出生那天開始,他們所追求的就是毀滅。”
這種世紀末的預言,如果拿來跟英國作家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年相互比較,人們會警覺一九八四年離現在只有四年了。人類如果不要像歐威爾所描寫的一樣,逐漸走進那種極權控制的世界裡面,現在大家必須拋棄一切散漫的幻想和過分的樂觀,重新檢討人性中的自私、殘酷和愚昧,並為八十年代的沉悶,披甲戴盔,預作準備。


正如“紐約客”專欄作家沙波林在《轉動中的輪子》所提出的,影響未來國際局勢的發展主軸在亞洲。亞洲的韓戰、越戰、孟加拉難民和東南來難民潮,都是列強權力鬥爭下的犧牲品。如今轉移到西亞的土耳其、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各國都在戰亂、暴動、政變,革命的火焰中。不管東北亞、東南亞或西亞,這些亞洲國家都面臨兩種衝突,一種是內部的衝突,一種是落後國家與高度開發國家的衝突。
亞洲國家本來已因貧困而存在各種不滿及分裂的現象,現在這些現象又因傳播工具的發達,以及進步國家之刺激而更尖銳化。在一個沒有變化的社會中,不公平及貪窮的現象,往往像是無可防避的自然災害,人們比較容易忍受。一旦周遭的世界開始出現轉機,人們可能追求較公平及富裕的生活時,他們便不顧知足常樂了。這種轉變往往在國家發展的速度加快之際,給人們帶來太多不能即刻滿足的期望,因此反而增加了人們的困擾和挫敗感。
而我們今天就生活在亞洲的國際生態環境中,我們應該設法去瞭解它,掌握它,這不是一種知識的滿足,而是為了我們今後的生存和發展,所必須投資的心力。我們也有理由相信,未來我們必須與亞洲及東歐國家,多多發展各種程度不同的關係,才能打開我們目前的外交僵局。


從歷史上看,中國以自我為天地中心,對鄰國一直以藩屬視之,祗要不作亂,按年朝貢就好。這固然是因為鄰國太落後,中國文事武功太強。但是因為對鄰邦不重視,不加研究,所以十九世紀開始,列強就來亞洲挑撥利用,納入他們的殖民地,而中國政府仍不知發生什麼事。由於中國在國際知識,和外交人才方面的缺乏,使我們在內政和國際舞臺上,遭受更多的失敗災難。
這卅年來,政府在慌亂的廢墟中,逐漸昂然站立。在當時緊急情勢中,我們必須依賴美國的經濟軍事援助,隨後我們在外交上隨美國亦步亦趨,在教育上幾乎是美國理論的翻版,在政治上亦大力起用留美親美人才。整個政治文化完全傾向歐美價值體系。但在生態環境、文化傳統上,我們是屬於亞洲人的。這種外向世界和內向觀點的衝突,正如不久前訪問臺灣的美國參議員早川在他那本《語意學》所講的,是“地圖”與“地域”的不符合,是價值與制度的矛盾。如果我們多多正視亞洲的現實,多多關心我們的鄰居,相信一定可以縮短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使我們住在一個內心比較平衡、豐富、實際的世界。
事實上,“臺灣”一詞在許多亞洲人民心目中,祗是亞洲地理上的名詞;在政治上,他們並不覺得臺灣是屬於亞洲人的。他們一真認為臺灣是美國人的問題,不是亞洲人的問題,因此亞洲許多國際性會議,都把我們排除在外,其中除了因為政治考慮之外,還有這些心理因素。
再看看我們國民對亞洲的瞭解,亦極有限。人們可能對歐美各國的領袖和大城市,倒背如流,但是對於亞洲各國,則甚少注意,對他們的政治社會制度,漠不關心。我們雖有千萬華僑在東南亞,但是僑務政策,因循苟且,早已無法應付現實問題。
其實,亞洲雖然比較落後,但是人力資源和自然資源的豐富,使它必然成為未來國際發展,甚且強奪的中心。現在亞洲各國動亂日增,正顯示列強的野心日亟,而我們對亞洲的注意力,仍祗集中在華僑問題方面。如果不從現在趕緊做起,我們不僅將永遠被夾在歐美與亞洲的半空中,上下不得,而且也許有一天,當我們醒過來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亞洲已經面目全非,難以辨認。


從亞洲的政治制度,我們可以看到實行民主必須付出的代價,以及必須經過的崎嶇路程。亞洲國家大都在獨裁中掙扎,或在民主與獨裁中徘徊。民主對亞洲人來講,並不是萬靈丹,在印度甘地夫人重攪政權的教訓中,可得到最大的啟示。但是民主是擋不住的,即連中共政權也無法不逐漸開放管制。問題是我們將怎樣去爭取民主、獲得民主和享受民主。
我們所瞭解的民主是與自由不分的。我們認為,當大家都掌握了享受自由的物質條件之後,便不能阻止人們追求精神生活的滿足;當傳播工具一旦開放,便無法在思想上保持孤立;而知識的水平一高,便又刺激一種比較和批評的態度。這些都是民主政治的必備條件。現在我們的發展程度,已經快要達到這些條件,一切不公道、不公平和不合理的制度,將無法在現代社會中永遠被人忍受。
政治學者杜瓦傑說:“共產國家必須通過自由化,資本國家則必須通過社會化,這種趨勢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處在尷尬的發展的階段,卻必須同時越過自由化與社會化兩大障礙。因此,我們一方面希望藉民主制度來達到自由化與社會化的雙重理想,一方面也知道這種過程的艱難複雜,無法急功近利,否則欲速則不達。
我們對政治底主張是民主的、漸進的、道德的、和平的。我們的做法是誠實的、負責任的,我們希望利用知識的傳播、理論的闡發、問題的探討激發民眾的參與,透過社會運動與議會制度,以建立成熟穩定的民主制度。
同時,我們深知,今天大家處在臺灣這小島之上,千萬不要因為地理上的偏窄,而產生思想上的偏窄。因為今天我們的問題,不僅是政治權力的問題,還牽涉到教育、社會、經濟、文化等等問題;不僅是臺灣本地的問題,還牽涉到中共政權、亞洲局勢,乃至國際政治上不可測的演變,在在可能影響到我們的命運。因此我們的心胸是開闊的,是前瞻的,我們將放眼於整個世界的變化,探索中國人的命運,並期望因為大家對亞洲事務的重視、關心和參與,使八十年代的亞洲人更獨立、更自信,更有尊嚴。

出處:原載於1980年2月1日《亞洲人》第1期創刊號,無署名。


附一:編輯室筆記


《八十年代》雜誌被封殺在一壘之前,但是“八十年代”四個字並沒有被三振出局。各種報章雜誌,集會座談,在這四字的專利權暫停之後,紛紛以此為題大做文章。不論是展望、透視、評估、預測,都將八十年代裝點的五彩繽紛。看來這未來的十年,好像充滿轉機與希望的。
然而八十年代的亞洲人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呢?中南半島的難民潮和人種屠殺;一連串的洶湧政潮;能源危機與經濟緊縮,這種種惡夢和困擾,是不是能在理性和人道精神的基礎上,從八十年代中抹去呢?
發生在我們脚跟前的事情太多了,值得注意而又密切相關的問題,不只存在於我們的土地上,也環繞著我們的四周頻頻發生。《亞洲人》雜誌的誕生,就為了提醒大家的注意,將視野擴大,在為國內政局思索爭論之餘,多少留心發生在門檻上、巷子邊,隨時可能影響我家生計的問題。何況“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殷鑒不遠,在夏之後”。同樣具備開發中國家特質的臺灣,必將因吸取四鄰成敗的經驗,而獲益不少。
《亞洲人》雜誌繼《八十年代》之後創刊,在暫停專利權的情況之下,將和大家共同挑起八十年代的擔子,為我國的民主前途奮鬥。
因此,我們在這創刊的一期,全文註銷立法委員康寧祥,就高雄事件向行政院所提的質詢——“為我們的民主前途請命”。康委員在事件發生之後六星期提出質詢,是“黨外人士”對這個事件發出的第一個正式的聲明。在持續不斷的高壓空氣和輿論圍剿之下,該質詢不啻空谷足音。然而他呼籲“哀矜勿喜,忠厚留餘”的胸懷,當是國人共同的心願。
《選舉罷免法試擬案》是許世賢、黃順興、康寧祥三位無黨籍立委所共同草定。當立法院正要快馬加鞭通過選舉罷免法時,試擬案的推出,代表了社會對該法案的深刻關切與期待。
在八十年代的門檻上迎接我們的,除了高雄事件的反省和選罷法的推出之外,就是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的正式終止。美軍駐華和第七艦隊巡行海峽,對中國的政局有深遠的影響。在其勢力撤出之際,本刊特轉載香港《明報月刊》狄縱橫先生《在台美軍卅年》一文,對其是非功過作一番檢討。往後各期,我們將繼續探討廢約撤軍之後,臺灣的安全問題。
《由中國歷史看民族同化問題》,《透視臺灣經濟發展的危機》,《臺北要培養想像力》三篇文章,分別從文化、經濟、政治三個層面,檢視臺灣所遭遇到的挑戰,和可能選擇的途徑,頗具參考價值。
關於亞洲局勢的探討,《日本防衛爭議與東北亞情勢》指出日本在國防與軍備問題上的徘徊。《世紀末的出埃及記》紀錄中南半島的海陸難民和人種屠殺,令人對亞洲共產黨違反人權的作風深感痛恨。西方國家雖極力援助,終難以釜底抽薪。亞洲難民的苦楚,將需要國際上更大的關心和合作才能解除。《外籍記者素描》則是國內較少注意的一面,西方國家駐亞洲特派員對這一地區的描述,經常是歐美大國決定亞洲政策的重要資料。他們的個性、學養、工作態度與亞洲各國的國際影像習習相關,特別值得國人參考。
在這些國內外局勢的通盤探討之外,相信大家最關心、最希望看到的,是對於當前國內政壇和民主潮流的分析。時勢是非常清楚的,臺灣的政治民主化運動正處在它關鍵性的一刻。何去何從關係著每一位國民的前途,卻也教任何人難以捉摸。《中美斷交後國內政壇大事備忘錄》,《看年來臺灣的政治氣候》,《治警事件前後之回顧》,《人權外交與人權內政》等幾篇文章,提供反省與檢討的嘗試,相信有助於我們對國家前途方向的掌握。
至於CoCo先生的政治漫畫,自《八十年代》創刊以來即享譽海內外,一針見血之處抵得過洋洋數千言,向來被譽為國內政治漫畫的鼻祖。本刊和關心自由民主的讀者一樣,都衷心的喜愛CoCo先生。希望在不久的將來,理性和開放的政治胸懷,能允許我們繼續在《亞洲人》看到它。大家期待著,相信CoCo先生也期待著。

出處:原載於1980年2月1日《亞洲人》第1期創刊號,無署名。


附二:稿約


一、竭誠歡迎各種內容結實的文章。無論法、政、經、農、文、史、教育、乃至文藝創作,皆所歡迎。
二、本刊有刪改權,不願刪改者請注明。
三、來稿以四千字以內為宜,儘量精簡。
四、稿酬每千字三百元以上。
五、每月十五日截稿,請把握好時效。

出處:原載於1980年2月1日《亞洲人》(月刊)第1卷第1期創刊號75頁,無署名。


《亞洲人》簡介:


《亞洲人》(月刊)於1980年2月1日創刊,發行人司馬文武(江春男),社長康寧祥。1980年3月出刊的《亞洲人》第2期,林濁水以筆名“林南窗”,詳細敘述林家血案發現經過。警備總部遂以其刊頭標示《“八十年代”的亞洲人》與申請的《亞洲人》刊名不符,予以停刊1年處分。
1981年7月,《亞洲人》以第3期首次復刊,此次發行至1984年1月第32期後,暫停發刊。
1984年8月15日,《亞洲人》(半月刊)第2次復刊,以《八十年代》總號第42期發行,發行至第50期(12月22日)後改以週刊出版;1985年1月18日,《亞洲人》週刊以總號51期出版(總編輯李旺台),發行至總第77期(1985年8月3日),8月10日又遭到停刊1年處分》。
1986年9月10日,《亞洲人》雙週刊,第3度以《八十年代》總號第117期復刊,但至10月15日發行《亞洲人》雙週刊第2期後,雜誌未再出刊。
《亞洲人》創刊號:https://zhongzisc.blogspot.com/2019/08/blog-post_1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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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致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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