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1日星期日

《人間思想》發刊辭

在這個代工之島上,難道連知識生產也非得只是代工不可嗎?
長期以來,我們的人文社會知識是在一種前提自明、太自明的狀況下量產。我們無意識地關閉了對知識生產所需的前提的反思,從而無意識地按照一種“普世的”規範與方法生產知識。於是,那需要經常被提上檯面進行反思辯難的“前提”,就變成了“常規”。在“常規”之下,知識生產者的自我確鑿、目的明確、方法因襲、語言熟爛;一切皆在一種慣常中順流而下。但是,這個所謂的“常”,恰恰是一赤裸裸的不正常——天下皆曰常之為常,斯不常矣!它遠遠不是什麼世間常道,而是在一特定時空下,對我們的意識進行銘刻,對我們的精神進行殖民的全球知識霸權。於是,我們的知識生產竟而取得了一種與我們知識分子菁英意識與自由習氣理應水火不容的機械生產時代流水線特質。西方各種流派的名詞概念不停地被翻譯成中文,組裝為各派反抗行動的套件,再貼上臺灣主體性的商標,於是就成為各派所標榜的進步知識品牌。憑依著它們,某種“代理人戰爭”一直在這個島嶼上樂此不疲地持續著。
這樣的一種常態知識活動,雖然貌似“安身立命”,但其實可能只是機械性地對勞動與生命的佔有;雖然貌似“自由”,但畢竟是一個諷刺的自由——條條大路只能通羅馬。於是,知識人雖然決眥攘臂,奮聲“批判”,但所謂批判似乎也只能是現代性價值共識之下的茶杯風波。於是,知識人雖然不敢或忘“現實介入”,但“現實”早已被他們的知識之“常”劃地為牢了。“現實”,於是只是目的地(即,作為歷史終點站的“現代性”),以及朝向目的地前進的朝貢千帆(所謂“發展中”),之外,則是猿猴、熊羆、洪荒、古跡、傳說、落後、伊斯蘭、亞細亞——那一片現代性北斗光暈之外猶待啟蒙的黑暗之心。
該是對這樣的“學習”,停、看、聽、思的時候了。只思想不學習,固然也將會有危險,但一頭栽進一種學習而不思想,那將註定無謂,而將只是知識分子圈的知識遊戲而已。“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兩千年後,其響若鐘。
“思想”應先於“學術”。這是因為我們在學習或研究之前,應該先思索的是:“我們”是誰?以及,我們知識的“目標”是什麼?前一個問題不是一個意識形態的或“認同的”問題,而是一個歷史的問題,從而也是“客觀的”問題:我們要如何深入理解形成我們今日主體狀態的各種歷史經緯線索?唯有盡力內在於我們的社會與文化的歷史性肌理,我們或許才可能有較穩固的立場與較審慎的態度,去立論並爭論我們所追求的人倫關係、經濟生養、政治安排,乃至文化審美是什麼,以及應該是什麼。我們有我們要走的路;它絕不是來自于一個“成為他者”的童騃許願,而是來自于對形成自身的各種歷史線索與條件——無論是正面的與負面的,加以掌握與提煉。世上的每個民族、每個文明,能認識它自身的潛力與條件,能走上它自己的路,而每一條路又無礙於和其他條路之間,有學習、有參照、有對話,這才是真正全球範圍的“文化多元主義”。這才是自由主義多元文化觀的最激進的可能。這才是第三世界的國際主義。
然而,這樣一種態度,有時也可能稍嫌謙遜罷。在今天,對人類乃至其他物種在這個星球上的未來,我們難道不應該更敢於承當、更願意負責嗎?這是因為,在一片“永續”聲中,霸權現代性無疑已展現出多重嚴酷危機。別的且不說,按照目前的欲望溫度與發展速度,這個地球還能禁受多久?而這樣的一種非到“燒掉它的最後一噸煤”(韋伯語)那一刻,才能停下它的狂奔的“發展主義”,難道不又是根據西方宗教改革(如非更早)以來的價值與制度綜合體,而吊詭地被“神聖化”與“普世化”的嗎?這些價值與制度至少包括“競爭”、“進步”、“創新”、“個體性”、“自由”、“平等”、與“民主”(即“多數決”)……。早在一百多年前,魯迅即一方面在反抗民族自身的愚蠻麻木的同時,警惕人們也不可無加反思地接受西方的“文化偏至”。路還是必須要自己走出來的。今天,這樣的一種真正意義的獨立思考,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西方,因為後者也是它自己“偏至”的犧牲。
上世紀八O年代末,那當初從西方內部發展出來的反西方話語——社會主義話語與體制,遭到了幾乎是瞬間解體的命運,從而“(新)自由主義”頹波再激,馴至於形成了今日單一普世霸權。在廣大的第三世界,對這個霸權的性質與效用,並非沒有質疑與反抗,但似乎,好比在臺灣,人們對霸權的“批判”立場,基本上還是“內在性”的,也就是在承認了這個體制所宣稱的價值的前提下,對體制的現實進行拆謊。可以說,這是所謂“公共知識分子”、“批判知識分子”或“社運人士”的一般姿態。
在承認“公共知識分子”等身分的友好立場上,我們不得不指出這種內在批判的缺乏思想含量。這個缺乏的後果很可能是:它在姿勢上反抗並實踐,但在知識上忠誠且怠惰。我們不能永遠地把自身當作一張歷史白紙了,僅在上面轉貼幾個進步大名(公共、正義、平等、自由、參與、多元、批判……),讓它在街上、在人前,迎風獵獵,自以為義。而世界的不改乃至於向下,又恰恰好讓我們繼續為我們的憤怒、傲慢、“批判”與“實踐”添柴積薪。該是反省我們的知識與政治的無效,乃竟至於“自利”的時候了。時代早已向我們提出了一個我們總是充耳不聞的要求:對我們所存在的鄉土、民眾與區域,我們當以更內在於自身歷史的方式,提出創新性的視野與開拓性的解釋。
而這樣一個新的思想與知識事業,必然同時也是人間的。這是因為,當知識界開始質疑長期以來作為它北辰的“西方”、“現代”、“公民”、“資本主義”、“全球”、“歐美中心”與“都會”時,它必須要以全新的勇氣和智慧面對它向來所無視或輕視的“鄉土”、“傳統”、“民眾”、“社會主義”、“區域”、“第三世界”與“後街”——而這恰恰是陳映真思想與文學中的“人間”,也恰恰是他在八O年代下半所創辦的《人間雜誌》,以及後來的《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的落腳與用心之所在。
此刻,我們懷著戒慎警懼的心情,企圖承繼這一個從魯迅到陳映真以來的極重要但卻又被高度壓抑的在地左翼傳統。《人間思想》的自我期許是一個中文的國際刊物,在深耕在地的同時,把自身更緊密地鑲嵌在亞洲與第三世界的內在。我們要重新連系上並挖掘出區域中具有批判性的思想資源、開出更廣闊的人間視野、對這個危機滿布的世界提出更貼近歷史的解釋,並尋找介入現實與開創歷史的新契機。《人間思想》呼籲包括臺灣在內的中國知識分子,以及東亞區域知識分子,共同為一個歷史的、現實的、人間的思想事業共同努力。

出處:原載於2012年7月《人間思想》(臺灣版)第1期。


附:《人間思想》發刊詞


在今日林林總總的漢語寫作中,我們總能發現一些無法被當今學術和學科打撈起來的東西,一些溢出理論、話語、知識生產的思想與情感的剩餘物。這些難以被命名的剩餘之物,往往讓人百感交集、一言難盡。清人況周頤說:“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詞心是也。”這詞心之根基,此“萬不得已者”,亦是人間思想持存之基礎,探討之目的。
《人間思想》希望承接陳映真先生《人間》雜誌的精神脈絡,紮根現實,深耕社會,呈現當代人的思想與情感、困惑與懷抱。它不是要導向文人化的世情詠歎和人生感悟,也不欲喚起那築基在市民社會和現代個體基礎上的民粹與人道,其運思寫作之基礎,是人心世道,是所謂“人間”。
所謂“人間”,不是社會學家“田野調查”的場所或對象,也不是公共理論的外在化的“社會”和日益空洞的“公共空間”。人間是有我之境,人間思想,乃有我之見。它牽繫著鄉土,無論城鄉市鎮;它趨向民眾,而非人民或公眾;它懷抱家國而非國家,無論父國、母國抑或祖國;它期待著喚起一種新的寫作方式,一種久違的思想姿態。
人間思想,是感同身受的思想。人在其中,身心俱足,故感同身受。人間思想,是有情有義的思想,人在其中,因緣牽引,故有情有義。人間思想是“在人間的思想”,也是“為人間的思想”,在我們的思考、寫作和創作中,它從未失卻、又尚未到來。

出處:原載於2014年8月《人間思想》第一輯(大陸版),作者:高士明。


《人間思想》簡介:


《人間思想》(半年刊)於2012年7月創刊(臺灣版),每年1月、7月出刊,定位為中文的國際刊物,主編:陳光興、趙剛、鄭鴻生;大陸版第一輯於2014年8月出版,主編:賀照田、高士明。
《人間思想》第1期(臺灣版):https://www.pcstore.com.tw/renjian/M11710969.htm
《人間思想》第一輯(大陸版):https://www.pcstore.com.tw/renjian/M1940343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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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致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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