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6日星期一

《宇宙风》(代创刊词):且说本刊

“二三诸女,已能做大鞋否?”此一代名臣曾国藩家书语也。夫以掌天下之权衡之中兴名将,不谈国事,不讲仁义,乃拳拳不忘于诸女做大鞋,弟辈养猪种竹,腐儒必讥其迂,今人必斥其不革命,但天地之大,何所不容?人情事理,何止一端?孔子见朝燕居,本来不是一副面孔。忠臣思君固可,慈父教女做鞋亦无不可。今人抒论立言文章报国者滔滔皆是,独于眼前人生做鞋养猪诸事皆不敢谈,或不屑谈,或有谈之者,必詈之为不革命,为避开现实,结果文调愈高,而文学离人生愈远,理论愈润,眼前做人道理愈不懂。这是今日不新不旧不东不西不近人情的虚伪社会所发生的虚伪文学现象,而《宇宙风》之所以刊行于世。
文学不必革命,亦不必不革命,只求教我认识人生而已。孔子亵裘长,短右袂,与仁无与;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与义无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与礼无与;不得其酱不食,不撤姜食,与智无与。四者无与,而仍不失为孔子。吾人不幸,一承理学道统之遗毒,再中文学即宣传之遗毒,说者必欲剥夺文学之闲情逸致,使文学成为政治之附庸而后称快,凡有写作,猪肉熏人,方巾作祟,开口主义,闭口立场,令人坐卧不安,举指皆非,右袂不敢谈,寝衣亦不敢谈,姜酱更不敢谈,若有谈食精脍细者,必指为小市民意里奥罗基而怒骂之。做人如此,只好退入蜗牛壳。这只是思想未成熟青年一斑之见,欲以一主义独霸天下,以一名词解决人生一切问题。殊不知人生不如此简单,可尽落你名词壳中。文学亦有不必做政治的丫环之时。故此文学观吾无以名之,名之曰“不近人情的文学观”。其文不近情,其人亦近情。人已不近人情,何以救国?
实则古人何尝如此,西洋人亦何尝如此?古人要人人安居乐业,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而后天下太平。西洋人要人人尽情工作,尽情作乐,皆所以得人情之正。现代人生观是诚实的,怀疑的,自由的,宽容的,自然主义的。现代中国人的人生观,承理学道统之遗毒,仍是虚伪的,武断的,残酷的,道学的,坐禅式的,真有朱子“一闻钟声便觉此心把握不住”之慨。然不有现代人生观,何以为现代人?况且宋朝理学将心把握得住之时,遂发现有缠足之风大盛及提倡贞女烈妇,禁止寡妇再嫁等不近人情的人生观。愈道学,去孔子之近情哲学愈远。
即以通行文体而论,也是不近人情。故也是非现代的。时行白话作势装腔甚于文言。“他是触到了难比的深度同阔度”是何鬼话?“而今日即被他们利用来掩盖同粉饰活生生的现实的雄姿的工具了”是何屁话?一人行文,不肯平淡,不肯通俗,徒以搬弄辞藻为能事,以炫其实,与做艰深古文者何别?故今日杂志虽多,而近情可读之文章极少。所谈既皆乏味,文体尤为艰涩。西洋杂志文已演出畅谈人生之通俗文体,中国若要知识普及,也非走此条路不可。杂志之意义,在能使专门知识用通俗体裁灌入普通读者,使专门知识与人生相衔接,而后人生愈丰富。
《宇宙风》之刊行,以畅谈人生为主旨,以言必近情为戒约;幽默也好,小品也好,不拘定裁;议论则主通俗清新,记述则取夹叙夹议,希望办成合于现代文化贴切人生的刊物。正是以庆幽默之成功,无论何种写作,皆可有幽默成分夹入其中,如此使幽默更普遍化。所以不专谈救国,也不是我们不愿救国,只是不愿纸上谈兵。若有人相信此时之国尚系纸上空谈之所能救,不妨投稿他处谈谈,我们也很愿意看。此外也别无成见。惟有矫情君子理学余孽,必诛无赦。我们誓以此刊与新旧道学作战,若有新旧八股先生戴方巾阔步高谈而来,必先以冷猪肉招而诱之,而后痛打之。
 
出处:原载于1935 9 16 日《宇宙风》第1 期,署名:语堂,P53\54页。
 
 
附一:编辑后记
 
 
在此办杂志的老手们都说市面萧条,百业衰敝,杂志年已在“没落着”的当儿,发行全外行编辑半瓶醋的我们,竟来编辑兼发行《宇宙风》,自己想想也有点不识时务之感。好在我们不想做俊杰作英雄,同时又有一个鄙见,以为杂志并未成年,更无所谓没落,市面虽然萧条,可无妨于杂志。而且《宇宙风》失败成功,亦无关于大局,放仍毅然决然,兴兴头头的硬干一下。我说杂志并未成年,并非不知道近来杂志之多,多如雨后春笋,乃是觉得此千百刊物,出版者与编辑者中有许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发刊辞尽管说得冠冕堂皇,激昂慷慨,大有此刊不出如苍生何之慨,其实那里是这么回事。故所谓杂志年中之有些杂志只如夏夜之蚊呐,秋风一起,不扑自灭,没落云云,聊以解嘲云尔。至于市面萧条,自属事实,但若说因此而使杂志没落,在我实难置信。君不见各城各市之歌台舞榭,茶寮酒肆,无不门庭若市,座客常满乎?此繁荣固是畸形的繁荣,但有此畸形繁荣的时候而杂志竟会没落着者,岂不是更畸形的没落?我十分相信,中国无论怎样穷,中华国民中文盲无论怎样多,开口落笔无论怎样难,像现在这些杂志及其销数来讲,实在还只是开端,决非极盛,自无必衰之理。别个城市我不知道,以上海而论,每天每晚有多少人上舞场赌场到电影戏院?当上海各大学禁止学生跳舞时,有位出版家曾点头称善曰:禁得好,禁得好;大学生在舞场跳一跳,就跑去我三份杂志。此语虽似笑话,实含至理。看什(杂)志自不能与跳舞相提并论,但若一个跳舞者每个月中能少跳这么三跳,在出版界就已生意兴隆,皆大欢喜;在少跳三跳的人则“损失”却只如九牛一毛。爱舞如命的人且不论,有钱买书而不买,反而一天到晚闲得叫无聊无聊者又岂少数?我想他们或她们之虽识字有钱有闲而不看看书报杂志,最大原因是没有这种习惯。第二个原因是杂志内容的唱高调不近人情。有些人是极想看看刊物以消闲的,但翻开杂志,满纸底的底的,弄得眼花缭乱口难言,只得废然掩卷。这两个原因之不无可信,可用中国妇女刊物之不成功为证。中国的女子教育诚不普及,但设女学到现在,造就的识字分子总已不少,妇女刊物的销数可是有多少?我们常能在电车公共汽车上遇见看书报杂志的外国老太婆,而很少遇见手执一卷的中国家庭主妇。为什么?不外乎不习惯看,和看不下去。譬如今之妇女刊物除了打倒拥护之外,还有什么贴切人生的有趣味有意思的言论记述?中国的杂志如果永远高谈阔论下去,中国的杂志无论怎样送赠品大减价只有没落,没落,一百个没落。
我们不想在杂志界中立什么丰功伟绩,我们只愿尽力之所能及,好好的办一个如我们理想的刊物。理想并不高远,只是(一)内容文字能使读者读得下去,(二)印刷能好点,出版不脱期,(三)售价现在是每册一角,但在销数增加到合乎我们的预算时,本取诸于人用诸于人之旨逐渐减低,使一般看杂志跳舞的读者减轻支出。卑之无甚高论,十分寒伧,但与其瞎开空头支票,不如实事求是。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本期承作者帮忙,不说自己刊物不好,全是精彩之作,编来甚欢喜,希望读者读了也得同样的欢喜。大致可以合本刊主旨。如《科学育儿经验谈》《私连烟土》等篇尤贴切人生类似西洋杂志的文章。
《海外十年》是我国一位大作家的自传,分段叙述,分期刊登,是本刊特约名篇之一,请读者细味。
《老牛破车》为老舍先生的创作经验谈,共六篇。本期登的一篇,对幽默有重要的切当解释。
承丰子恺先生许为本刊逐期作《人生漫画》,正合本刊暢谈人生之旨。本期所作《新夫妇》数图,虽无革命意旨,而启人生趣,助人观察生活,怡情养性之力正复不少,不必单画车夫喘汗才有价值也。
知堂先生的文章,不必编者多说,只要说一句:他将给本刊按期撰稿。
《孽海花》作者东亚病夫曾孟朴先生于本年六月二十三日病故,我们为纪念这位愈老愈新文豪,下期本刊特请期哲嗣虚白先生编一纪念特辑。本期发表的日记数页,实为杂志难得的珍品。
达夫先生的日记九种行销数万本。承对本刊特别赞助,允将最近日记赐予逐期有发表。
何容同志的《记L团长》和老乡老向的《长工班儿》,一写军人,一写农人,都是两位的拿手杰作。
许钦文先生的《狱中与弟妇论烧肉书》,可以说是“含泪的微笑”。他已答应为本刊写《无妻之累》,记述陶刘案给他的苦痛。
本期本刊篇幅虽增到六十四页,但特约来的文章还有近十篇容不下,没有办法,只得留在下期发表,谨向赐稿诸位道歉。
“西报杂抄”和“解愁录”本期因稿挤容不下,只得阙如。
“姑妄言之”短评欢迎投稿。
“可喜语”欢迎投稿。此栏所录名人嘉言,可启人智慧不少,并可引起对某作者某书之兴趣。凡读者有“可喜语”,随时摘录寄下,使大家共相欣赏,能列出书名出版外更佳。
 
出处:原载于1935 9 16 日《宇宙风》第1 期,无署名,P55\56页。
 
 
附二:投稿简章
 
 
1、本刊接收外稿。
2、来稿概须缮写清楚,并须将通讯地址注明稿端。
3、编辑人对于来稿有删改之权。不愿删改者,得预先声明。
4、稿费暂定一律每页三元,每期出前五天发出。版权由作者保留。补白材料酌赠本刊。
5、投稿人除由本社致奉稿费以外,并赠送登刊稿件之本刊一册。
6、来稿非经于稿端特别声明,并附贴足邮票之信封者,概不退还。
7、来稿请迳寄上海愚园路谷邨二十号本社编辑部。
 
出处:原载于1935 9 16 日《宇宙风》第1 期,无署名。
 
 
《宇宙风》简介:
 
 
《宇宙风》(半月刊、旬刊)于1935916日创刊上海,发行人陶亢德,林语堂、陶亢德编辑,属文学刊物;抗战期间曾先后迁往香港、桂林、重庆、广州出版,19478月停刊,共152期。
全国报刊索引——《宇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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